第202章 高墙鬼影(1 / 1)

狱中十七年 森海潮 7657 字 1天前

深秋的夜,寒气已能割人。渡口桥监狱庞大的轮廓在墨色苍穹下沉默矗立,探照灯惨白的光柱在空旷的禁区内切割扫荡,每一次掠过,都短暂地撕裂沉甸甸的黑暗,旋即又被更浓的墨色吞没。高墙之内,唯有几座车间还透出微弱的光,像大地深处不肯熄灭的余烬。巨大的轰鸣声浪从那些方形的混凝土盒子里持续不断地涌出来,是机器永不知疲倦的咆哮,沉重、单调,碾碎了夜的宁静,也淹没了墙外远处城市传来的最后一点模糊市声。这声音在冰冷的高墙间冲撞回荡,形成一种无处不在的压迫,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活物的头顶和心上。

深夜十一点过十分,一座靠近监狱西北角的机加工车间那扇沉重的铁门,“吱嘎”一声,发出锈蚀而艰涩的呻吟,裂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个身影如同墨汁滴入更浓的墨池,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他穿着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深灰便服,身形瘦削,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轻飘。他反手将铁门在身后轻轻掩上,隔绝了里面更为喧嚣震耳的机器轰鸣和隐约晃动的人影。他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深色帆布工具箱,工具箱棱角分明,重量似乎让他的手臂微微绷紧。这人正是监狱的在职工人,冉云洲。

他紧贴着车间粗糙冰冷的混凝土外墙根,像壁虎游走于阴影。脚下是坑洼不平的路面,碎石和尘土在昏暗的光线下难以分辨,他却走得异常稳当迅捷,脚步匆匆而又落地轻巧无声。五百米的距离,横亘在同样发出巨大轰鸣的另一座车间之间。这段路被车间窗户里透出的几缕昏黄微光,以及监狱内部道路上那些功率不足、光线浑浊如隔夜汤水般的路灯勉强照亮。光与影在他身上快速交替涂抹,使他整个人看起来飘忽不定,像一个贴着地面快速移动的、没有实质的幽灵。高墙巨大的阴影投射下来,冰冷地覆盖着他,也覆盖着这片被圈禁的土地。他唯一能感知到的重量,是手中那个工具箱,里面藏着足以点燃人性贪婪与暴戾的违禁品——高度白酒和那些隐秘的、用于排遣无尽压抑的男人自慰器具。这重量既是负担,也是他铤而走险的动力源泉。

很快,目标车间那巨大的、被油污浸染得颜色难辨的铁门轮廓在昏暗中显现。机器的轰鸣声浪扑面而来,震得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颤抖。冉云洲在距离大门几步之遥的阴影里停下,微微躬身,将手中那个沉重的工具箱小心翼翼地放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碰撞声。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耳朵捕捉着除了机器声之外的任何异响。确认安全后,他迅速弯腰,从墙根积年的尘土和枯叶中摸索出一根早已备好的、干透了的枯树枝。他直起身,凑近大门旁边一扇焊接着粗壮铁条的小窗,用枯枝的末端,在那冰冷的铁条上不轻不重地敲击了几下。

“笃,笃笃……笃笃笃。”

声音短促、沉闷,完全被淹没在车间内部永不停歇的机器轰鸣里,像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唯有特定的耳朵才能捕捉到那微弱的涟漪。

等待的时间被紧张拉扯得格外漫长,其实不过半分钟。车间那扇厚重铁门的下方,一道仅供人员进出的小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细缝。一张脸谨慎地探了出来,眼神在门外的昏暗中快速扫视,如同受惊的鼬鼠。这张脸属于六监区的犯人邓昌发,积委会劳动委员,一个在犯人群体中拥有相当活动能量和隐形权力的人。他看到阴影里的冉云洲,紧绷的下颌线条才微微松弛。他侧身从小门完全挤了出来,手里同样抱着一个看起来几乎与冉云洲那只一模一样的深色工具箱。

没有寒暄,没有多余的眼神交流。两人像早已配合过千百次的提线木偶,动作精准而默契。邓昌发将手中的工具箱递出,冉云洲迅速接过。与此同时,冉云洲弯腰,将地上自己带来的那个沉甸甸的箱子拎起,塞进邓昌发怀里。沉重的工具箱交接时,手臂的肌肉都因瞬间的承重而绷紧隆起。在这一刹那,两人的头颅迅速而隐蔽地靠近,嘴唇几乎贴着对方的耳廓。

“老规矩,”冉云洲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又快又急,“酒四十,家伙一百二。你那头,刀五块,钵八块,勺三毛,开瓶器五毛。数对上了?”

邓昌发抱着那个装着“硬货”的箱子,感觉着那份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坠手感,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同样用气声回应:“放心,都在里面。下批料快齐了,老时间。”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满足。

“你还补我三百二十一块五角钱。”冉云洲伸出手,“一块五角钱就算了,给我整数三百二十块钱就行了!”

邓昌发嘴里嘟囔着:“你少赚点嘛!”可是手却伸进囚服裤兜里掏出现金来点给了冉云洲。

交易完成,邓昌发不再有丝毫停留,立刻抱着刚刚到手的、仿佛蕴藏着巨大能量的工具箱,身体一缩,敏捷地退回了小门之内。铁门无声地合拢,将他和他怀里的秘密一同吞没回那震耳欲聋的机器声浪里。

冉云洲把钱往内衣兜里一塞,掂了掂手中刚换来的工具箱,里面是邓昌发利用职务之便,从监狱机加工车间里偷偷盗用不锈钢材料加工出来的私货:菜刀、擂钵、掏耳勺、开瓶器……冰冷坚硬的不锈钢制品在箱内轻微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迅速转身,再次像来时一样,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墙根,抱着这个新的“收获”,幽灵般融入深秋监狱的沉沉暗影,朝着自己来时的车间方向,无声无息地疾行而去。高墙上,一道探照灯的强光恰好扫过他刚才停留的位置,只照见空荡荡的地面和几片被气流卷起的枯叶,仿佛那个幽灵般的交易从未发生。

邓昌发抱着那个沉甸甸的箱子,如同抱着滚烫的炭火,却又像捧着救命的甘泉。他佝偻着背,脚步放得更轻,几乎是在车间内部通道堆积的金属废料和半成品之间的阴影里潜行。机器的巨大轰鸣在这里达到了顶点,震耳欲聋,掩盖了他的一切声响,也为他提供了绝佳的掩护。他熟门熟路地绕过车床区,避开几个正聚精会神盯着车床的犯人,闪身钻进一个由堆积如山的废弃模具和铁屑桶构成的狭窄死角。这里灯光难以企及,弥漫着浓重的机油、金属粉尘和铁锈的混合气味,是他经营自己地下王国的一个隐秘据点。

他蹲下来,将箱子放在油腻的地面上,警惕地再次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安全无虞,才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轻轻掀开了箱盖。一股浓烈、醇厚、带着奇异诱惑力的酒香瞬间冲散了周围的工业气息,霸道地钻入他的鼻腔。箱子里,几瓶贴着简陋标签的高度白酒像沉睡的士兵整齐排列。他的手指带着微微的颤抖,掠过冰凉光滑的玻璃瓶身,落在旁边那些用劣质塑料和硅胶制成的、造型拙劣却用途明确的器具上。这些东西,在自由世界或许廉价且羞于示人,但在这堵高墙之内,在无尽压抑和生理苦闷的囚徒之间,它们就是价值千金的硬通货,是点燃希望、缓解绝望的微弱火星。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冷硬而富有侵略性,那是属于“积委邓委员”和地下“邓老板”的双重面具。他抱起箱子,重新走入车间轰鸣的声浪和昏暗的光影里。他的身影在庞大的机器和佝偻劳作的犯人间穿梭,偶尔停下来,看似随意地指点一下某个犯人的操作,或者检查一下半成品的质量。然而,就在这短暂的交错瞬间,一个眼神的交换,一个微不可察的手势,或者一句淹没在机器噪音中的低语,信息便已传递出去。

“老地方,货到了。”

“晚上收工,杂物间角落。”一场场无声的交易,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在干部们认为秩序井然的劳动改造现场,在震耳欲聋的机器咆哮掩护中,悄然完成。那些违禁品,如同致命的病毒,从邓昌发这个核心,隐秘而迅速地扩散到各个监区、各个角落。白酒被灌入改造过的塑料瓶或搪瓷缸;那些器具被藏进更深的夹层和暗格。一张由贪婪、欲望和绝望编织的黑色网络,在邓昌发冰冷的目光注视下,无声地蔓延、收紧。他像一只盘踞在蛛网中心的毒蜘蛛,感受着每一条丝线的轻微震动,计算着每一次贪婪汲取带来的分量增长。

时间在机器的轰鸣和铁窗的切割中流逝,单调得令人窒息。墙外的世界或许已轮转了几度春秋,高墙内却如同凝固的琥珀。冉云洲和邓昌发这条隐秘的走私通道,就在这凝固的压抑中,如同一条顽强而扭曲的藤蔓,竟然持续蔓延了一年多之久。每一次深夜“鬼影”般的交接,都像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次车间里的眼神交换,都伴随着心脏骤停般的紧张。然而,巨大的利益如同毒瘾,麻痹着他们对风险的感知。侥幸,一次次的侥幸,像不断注入的麻醉剂,让他们在这条通往深渊的路上越走越远,胆子也越来越大。

最初的谨慎被熟稔取代。五百米的幽灵潜行,冉云洲有时甚至不再刻意贴着最深的墙根,脚步也似乎重了那么一丝。工具箱的传递,从最初的迅疾隐蔽,到后来偶尔会在门缝开合时,让箱体在铁门上磕碰出轻微的闷响。邓昌发在车间内的“销售”网络铺得更开,他不再仅仅满足于那些长期稳定的“老客户”,开始将触角伸向别的监区。贪婪像野草,在缺乏监管的阴影里疯狂滋长。他们忘记了监狱的铁律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忘记了任何微小的疏漏都可能引发雪崩。他们沉浸在一次次交易成功的窃喜和利润累积的快感中,忘记了高墙之内,没有真正的秘密,只有尚未引爆的炸药桶。

引爆的导火索,最终烧向了邓昌发卖出去的那瓶致命的液体——高度白酒。

那是发生在二监区一个普通监舍的深夜。白天的劳作榨干了犯人们最后一丝力气,但是还有五个犯人谎称加班而滞留在车间,因为才从邓昌发手里拿到了“一三五”,他们迫不及待地要一品为快。在车间充满机油和柴油混合的味道的一个角落,空转着的两台车床掩盖了几人兴奋的声音,反锁的大门让他们有种进保险箱的感觉。几口滚烫的液体下肚,像点燃了干柴,迅速烧灼着理智的堤坝。

起初是压抑的低笑,带着酒精刺激下的神经质。话题围绕着白天劳动时某个干部一句无心的话,某个犯人笨拙的动作,渐渐变得刻薄起来。酒精放大了平日里微不足道的龃龉,扭曲了每一句言语背后的含义。

“……看你那怂样,搬个箱子腿肚子都打颤,跟娘们似的!”绰号“刀疤三”的犯人,舌头有些发硬,指着对面一个瘦小的犯人嗤笑,脸上的疤痕在昏暗光线下狰狞地扭动。瘦小犯人被酒精激得血往上涌,梗着脖子顶回去:

“你…你他妈再说一遍?老子再怂也比你强!上次打架是谁被人按在地上喊爷爷?”

“喊爷爷?”刀疤三猛地站起来,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响声,塑料瓶被他攥得咯吱作响,“老子看你是活腻了!”酒精混合着积压已久的暴戾,冲垮了最后一丝克制。

“怕你啊?来啊!”瘦小犯人也被彻底点燃,酒精烧红了他的眼睛,恐惧被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取代。

污言秽语如同毒箭在狭小的空间里对射,酒精的火焰彻底吞噬了理智。不知是谁先推搡了一下,紧接着便是沉闷的肉体撞击声、压抑的痛呼和粗重的喘息扭打在一起。酒瓶被踢翻,刺鼻的酒液泼洒一地,混合着各种机器用油的味道。

一身酒气的三个人扭作一团、脸上挂彩的三个犯人,已经完全忘记了喝酒前关于“稳”的约定,面子和虚荣在酒精的作用下占了上峰,每个人都以自我个性为上……。他们的疯狂很快被内警队巡逻的干部发现。

“欺骗干部,谎报加班!聚众酗酒!打架斗殴!你们还是不是人?”本监区值班干部得到情况后,脸色铁青,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目光扫过地上狼藉的酒渍和空瓶,又落到三个犯人醉眼惺忪、狼狈不堪的脸上,最后定格在那个被撞得头破血流、还在痛苦呻吟的犯人身上。这绝不是简单的违纪,这是一场在监规禁律上疯狂践踏的恶性事件!干部厉声喝道:“全部带走!严加看管!立即上报!”

风暴,以超出所有人想象的速度和烈度降临了。

监狱的神经被这起恶性事件彻底触动。高层震怒,指令层层下达:彻查!严查!一查到底!禁闭室冰冷的铁门在深夜被一次次打开,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带着令人心悸的威严。参与斗殴的三个犯人被分别提审,强光灯照射下,审讯者冰冷的目光和严厉的诘问如同重锤,击溃了他们本就因酒精和恐惧而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关于酒的来源,起初还想含糊其辞、互相推诿,但在强大的审讯压力和禁闭室的绝对孤立下,秘密如同溃堤般倾泻而出。

指向邓昌发的线索迅速汇聚。不止是这三个人,顺藤摸瓜,更多曾经从邓昌发那里购买过白酒或其他违禁品的犯人在高压之下被挖了出来。审讯室彻夜灯火通明,一份份带着惊悚细节的笔录堆积起来。干部们越查越是心惊:这个平时伪装积极、甚至担任“积委劳动委员”的邓昌发,其地下王国的规模远超想象!他不仅长期、大量地倒卖违禁品(酒、淫秽书刊,违禁器具),更令人发指的是,他利用职务之便,监守自盗,将大量本应用于监狱生产的、价值不菲的不锈钢原材料,私自加工成菜刀、擂钵、掏耳勺、开瓶器等物品,用于非法交易!

“报告!这是初步统计的清单,”一名年轻的狱警将一份还带着打印机热度的文件递给负责此案的副监狱长,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初步查实,仅过去一年内,邓昌发利用机加工车间的设备和材料,私自加工并倒卖的不锈钢制品,他伙同的那个工人冉云洲,就是通过深夜秘密接头的方式,将这些违禁品运入,并将邓昌发加工的私货运出监狱牟利!

邓昌发被带进审讯室时,脸色灰败得像蒙了一层尘土。他身上的囚服有些凌乱,往日那种在犯人中刻意维持的、带着点“委员”威势的架子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彻底抽去脊梁骨的颓丧。强光灯刺得他睁不开眼,下意识地想抬手遮挡,却被冰冷的手铐限制住动作。审讯桌后面,分管改造的副政委、狱政科长、副科长和几名干部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钢针,将他死死钉在原地。

“邓昌发!抬起头来!”副政委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雷霆般的威压,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地上,“看看你干的好事!积委劳动委员?你就是这么担任积委委员的?你就是这样回报干部对你的信任的?嗯?!”

邓昌发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嘴唇翕动着,喉咙干涩发紧,一时竟发不出声音。

“说!你和工人冉云洲,是怎么勾结上的?交易进行了多久?赃物都藏在哪里?销赃的渠道是什么?所有细节,给我一五一十交代清楚!”洪科长手指重重敲击着桌面。

最初的抵抗是徒劳的。在确凿的人证物证和强大的心理攻势下,邓昌发构筑的心理防线如同沙堡般迅速垮塌。他耷拉着脑袋,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生锈的齿轮在转动,断断续续地开始交代,从最初的试探性接触,到深夜交接的固定模式,再到交易物品的种类、数量、折算方式……他像一个被戳破的气球,快速地瘪了下去,交代着那些在黑暗中滋生的罪恶。

……邓昌发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彻底瘫软在审讯椅上,面如死灰。他知道,自己完了。积委的“红马甲”被无情地剥去,露出底下贪婪、狡诈、胆大包天的罪犯本质。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冉云洲是在睡梦中被惊醒的。急促的敲门声,不,更像是砸门声,在凌晨死寂的工人宿舍走廊里炸响。他猛地坐起,心脏狂跳,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脖颈。门被打开,几名表情严肃、眼神锐利的狱警站在门外,手电筒的光柱毫不客气地打在他惊惶失措的脸上。

“冉云洲?”为首的狱警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是…是我…”冉云洲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颤。

“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

没有多余的废话,他被带离了宿舍。走廊里其他房间的门悄悄打开缝隙,又迅速关上,留下压抑的窥探和窃窃私语。他被带到狱政科一间灯火通明的办公室。桌子上,赫然放着他无比熟悉的那两个深色帆布工具箱——一个是他交给邓昌发的,装着酒和器具;另一个是邓昌发交给他的,装着那些冰冷的不锈钢私货。箱子旁边,散落着几瓶廉价白酒、那些造型拙劣的器具,以及几把闪着寒光、明显是监狱不锈钢材料制成、做工粗糙却异常锋利的菜刀,还有擂钵、掏耳勺、开瓶器……物证确凿,像一把把尖刀刺向他。

审讯的过程比邓昌发那边更快。面对这些从他住处搜出的铁证,冉云洲的心理防线瞬间崩溃。他只是一个工人,远没有邓昌发那种在犯人堆里历练出来的狡黠和承受力。他脸色煞白,冷汗淋漓,几乎是语无伦次地交代了所有过程:如何与邓昌发搭上线,如何利用工人身份和深夜便利进行交接,如何将监狱外的违禁品带入,又如何将邓昌发盗取公物加工的私货带出监狱销赃牟利,以及那套扭曲的、由自己主导的“定价”规则……他痛哭流涕,反复强调自己只是“一时糊涂”、“贪图小利”,哀求着宽大处理。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他的行为,严重亵渎了监狱工作人员的职责,严重破坏了监狱的管理秩序,为监狱内重大违禁品流通和国有资产流失提供了关键通道。他的哭诉和悔恨,在冰冷的事实和法规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处理决定如同最后的审判,冰冷而沉重:

工人冉云洲,利用工作便利,长期为在押罪犯走私违禁物品,并协助罪犯将盗取的监狱财物(不锈钢制品)转移至狱外销赃,情节严重,影响恶劣,严重违反国家法律法规及监狱工作纪律。经研究决定,即日起,开除冉云洲工作籍,移送有关机关追究其法律责任。

罪犯邓昌发,在服刑期间不思悔改,利用担任“积委劳动委员”的便利条件,长期监守自盗,大量盗取监狱不锈钢原材料私自加工成品;组织、实施狱内非法买卖,大量倒卖违禁品(酒类、违禁器具),严重扰乱监管秩序,引发恶性事件;其行为已构成新的严重犯罪。经研究决定,并报请法院裁定,对邓昌发执行禁闭审查后,依法加处有期徒刑一年。同时,根据《监狱服刑人员行为规范处罚规定》,对邓昌发处以三个月的集训严管处理。消息如同深秋最凛冽的寒风,瞬间席卷了整个渡口桥监狱。公告栏上,两张盖着鲜红印章的处理决定,在清晨灰白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眼。犯人们列队经过时,目光扫过那上面的名字和严厉的处罚措辞,无不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交头接耳的低语声在队列中压抑地蔓延。

“邓积委…真栽了?”

“加刑一年!三个月集训严管…那地方,啧啧…皮肉受苦不说,还取消一次减刑资格。”

“还有那个冉云洲,以前的冉师傅,弄不好下一步要和我们一样穿囚服了,工作都开除了…”

“活该!胆子也太肥了,搞了这么久…”

邓昌发被从禁闭室提出来,押往集训严管队的路上。他穿着标志惩戒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灰白色囚服,剃着光头,脚镣摩擦着冰冷的水泥地,发出沉重而刺耳的“哗啦…哗啦…”声。他低垂着头,背脊佝偻,短短几天的禁闭似乎已抽干了他所有的精气神,那个曾经在车间里眼神精明、隐带威势的“邓积委”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个被彻底打垮、等待更严酷惩罚的囚徒。沉重的脚镣声,像敲在所有人心上的警钟。

另一边,监狱厚重的、用于工作人员出入的侧门缓缓打开。冉云洲提着一个简陋的行李袋,脚步虚浮地走了出来。他身上那件曾经代表某种身份和保障的深色工作服早已被剥下,换上了一身皱巴巴的便装。清晨的冷风毫无遮挡地灌进他的脖颈,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他茫然地抬起头,望着监狱外灰蒙蒙的天空,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堵他曾经自由出入、如今却将他彻底拒之门外的、冰冷而沉默的巨大高墙。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将他失魂落魄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监狱门前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那影子扭曲、单薄,如同一个被驱逐的、无家可归的幽灵。

高墙依旧沉默地矗立着,在深秋的寒风中,像亘古不变的冰冷巨兽。机器的轰鸣声浪依旧从那些车间里持续不断地涌出,碾过大地,也碾过这刚刚被短暂撕开、又迅速合拢的黑暗一角。探照灯不知疲倦地扫过空旷的禁区,惨白的光柱里,只有尘埃在无声地飞舞。那深夜游走的“鬼影”消失了,交易的工具箱被查封了,扭曲的暴利链条被斩断了。然而,高墙的阴影依然浓重,机器的咆哮依然震耳。一种更深沉的寂静弥漫开来,那是恐惧之后的压抑,是震慑之下的暂时蛰伏。阳光似乎永远无法真正温暖这被钢铁和混凝土禁锢的世界,新的暗流,或许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开始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