澶州这地方,自打景德年间那场大战过后,夜里就不太平。
老张头打了三十年更,头发白得像霜染过,敲梆子的手却还稳当。只是近来每到三更天,他总绕着城西北角走——那片空地原是校场,如今荒得长了半人高的蒿草,风一吹沙沙响,像有无数人在磨牙。
"咚——咚——"梆子声刚落,就见蒿草里头动了。不是风吹的那种摇,是齐刷刷往两边倒,像有人穿着硬甲蹚过去。老张头攥紧帕子,后背的汗霎时把短褂浸透了。他不敢抬头,眼瞅着地上的影子——不是他一个人的,还有些歪歪扭扭的,戴着头盔,手里像拄着长枪,影子尖儿在地上拖出老长。
这是第三回了。
头一回撞见时,老张头以为是眼花。那天月亮大,他看见一队兵甲从城门洞子里出来,黑黢黢的看不清脸,甲片上沾着的不是泥,倒像是冻干的暗红血块。那些兵走路没声,脚底板不沾地,飘似的往校场去。他吓得躲在槐树后头,眼睁睁看着领头的举了举手里的矛,整队人就凭空没了,只留下满地寒气,把夏夜的热乎气都吸得干干净净。
第二天他跟茶馆掌柜说这事儿,掌柜的呷了口茶,眼皮都没抬:"早听说了,前年冬天就有货郎见过。说是景德元年那场仗,咱们这边殁了不少兵,尸骨没来得及收全,魂魄就聚在这儿了。"
"那...那是鬼兵?"老张头嗓子发紧。
"可不是咋的,"邻桌打油的老王头接话,"我侄子在州衙当差,说州官老爷都请了道士来做法,没用。那些兵每到三更就出来巡营,走的还是当年扎营的地界,跟活物似的。"
这话传开没几日,城西的李寡妇就出事了。她男人是个猎户,夜里去后山追狐狸,撞见鬼兵列队过石桥。那猎户也是个憨大胆,举着弓箭喝问:"哪路的?"话音刚落,整个人就像被看不见的东西推了一把,从石桥上滚下去,摔断了腿。李寡妇哭哭啼啼去州衙喊冤,官差来了也只好看一眼,叹口气——石桥上除了几串湿漉漉的脚印,啥也没有,那脚印奇得很,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踩在石头上却不沾泥。
打那以后,澶州城里天一擦黑就没人敢出门。只有老张头,为了那几文工钱,还得硬着头皮打工。只是他学乖了,到了三更天就往热闹的街面走,离着校场和石桥远远的。
可有些事,躲是躲不开的。
那晚下着小雨,老张头缩着脖子往家赶,路过城隍庙时,听见墙根底下有响动。他举着灯笼一照,看见个半大孩子,约莫十二三岁,穿得破破烂烂,正抱着个豁口的瓦罐啃干饼。
"谁家的娃?这时候还在外头晃悠?"老张头皱眉。
那孩子吓了一跳,瓦罐"哐当"掉在地上。借着灯笼光,老张头看清了——这孩子左边眉骨上有块月牙形的疤,眼神怯生生的,却直勾勾盯着他手里的梆子。
"我...我找我爹。"孩子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你爹是谁?"
"我爹是...是张百夫长。"孩子低下头,抠着手指头,"他说打完仗就来接我,让我在城隍庙等。"
老张头心里"咯噔"一下。张百夫长?他想起来了,景德元年守北城门的那个,听说城破时跟辽兵拼杀,最后被一箭穿了喉咙,尸首都没找着。这孩子...怕不是...
他刚想再说点啥,就听见远处传来"咔嚓"一声,像是有人踩断了树枝。那孩子"腾"地站起来,眼睛亮得吓人,直勾勾望向西北方:"是爹来了!"
老张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头发根子瞬间竖了起来——校场方向,又飘起了那队黑影。这回离得近,能看见领头的那个胸前有块破了的护心镜,在雨里闪着幽光。更吓人的是,那队兵里,有个小个子的影子,手里像牵着什么,一步一回头,像是在等谁。
"爹!"孩子喊着就往前冲。
"别去!"老张头一把拉住他,胳膊被那孩子挣得生疼。可就在这时,那队黑影忽然加快了速度,飘到校场中央,原地打了个旋,就像被风吹散的烟,没了。
孩子"哇"地哭出来,瘫坐在泥水里:"我爹说过,他盔甲上有块月牙形的护心镜...我看见的,刚才那个就是他..."
老张头这才明白,眉骨上的疤,月牙形的护心镜,这孩子怕是早就知道爹不在了,却还抱着个念想。他叹口气,把孩子从泥水里拉起来,解下自己的短褂给他披上:"天凉,跟我回家吧,有口热粥喝。"
回去的路上,孩子说他叫小石头,老家在濮州,爹出征前把他托付给同乡,结果同乡病死了,他就一路讨饭来找爹。老张头听着,心里酸溜溜的——这城里城外,像小石头这样的娃,怕是还有不少。
打那以后,老张头打更时总带着小石头。孩子胆儿大,不光不怕鬼兵,还总问:"张爷爷,他们是不是还在守着城门?"
老张头不说话,只是敲梆子的声音更响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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