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五年冬,北京城。
内阁值房内,炭火烧得虽旺,却驱不散一种无形的、渗入骨髓的寒意。
空气凝滞,唯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响起的一声极力压抑的、沉重的吸气声。
徐阶、高拱、赵贞吉,以及几位被紧急召来的刑部、大理寺堂官,正围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案。
案上,别无他物,唯有那份字字如刀、墨迹仿佛还带着书写者滚烫血气与决绝的《治安疏》抄本。
每人手中都持有一份,却无人能真正“读”进去。
海瑞的言辞太过犀利,所指太过确凿,像一面无法回避的铜镜,照得每个人脸上都青白交错,坐立难安。
这不是在阅读一份奏疏,而是在接受一场无声的、针对灵魂的拷问。
徐阶花白的眉头紧锁,指尖在案面上敲击,节奏紊乱。
他看得最慢,并非字句艰涩,而是每一个字都需要他在心中反复权衡其背后可能引发的惊涛骇浪,以及……该如何将这场足以焚毁一切的大火,控制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他深知,陛下将此疏交予他们“观摩”,绝非真心求教,而是迫不得已,更是一场冰冷的测试。
高拱则面色铁青,时而快速翻阅,时而停顿良久,鼻息粗重。
他欣赏海瑞的胆色,认同其指出的部分弊病,但对其方式之激烈、将皇帝逼至绝境的后果,则感到一种焦灼的无力。
赵贞吉作为海瑞名义上的上官,他感觉自己如同抱着一块烫手山芋。
海瑞的每一句指控,都像是在抽打他的脸面,质疑他这位户部尚书的政绩与操守。
更让他心悸的是,陛下和首辅会如何看他?驭下无方?甚至……暗中纵容?
就在这死寂而压抑的沉默几乎要凝固之时,值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名中书舍人步履急促却尽量不发出声响地走入,径直来到徐阶身边,俯身低语了几句。
徐阶一直微阖的眼眸倏然睁开,精光一闪而逝,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深沉。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奏疏抄本,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尤其是在赵贞吉脸上停顿了一瞬,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变化:
“刚得到消息,靖海伯陈恪,昨日于西苑精舍面圣奏对时,急火攻心,旧伤复发,呕血昏厥,已由陛下特旨,送回府中静养了。”
“什么?!”
一语落下,满室皆惊。
高拱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错愕与难以置信:“子恒?他……他身体素来强健,前日朝贺时还……”
赵贞吉更是心头剧震,握着纸张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险些将薄薄的宣纸捏破。
陈恪?病倒?在这个节骨眼上?
作为陛下亲口指定的、负责“批驳查审”海瑞奏疏的核心人物之一?
各种猜测瞬间在他脑海中翻腾起来。
是真病?前日万寿宫朝贺,陈恪虽略显疲惫,但气色尚可,言语清晰,怎会一夜之间就严重到呕血昏厥?莫非是面对海瑞这道无解难题,忧愤交加,真的撑不住了?
还是……假病?
这个念头悄然钻入心间。
是了!以此子之精明强干,圣眷之隆,若非万不得已,岂会轻易倒下?
这病,来得太巧,太是时候!
这是否是一种极高明的金蝉脱壳之计?
以此避开这注定玷污清名的“批驳”差事?
既全了帝命,又保全了自身在清流和军中的声望,不至于背上“谗害直臣”的骂名?
徐阶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尤其是赵贞吉那一闪而逝的惊疑。
他沉吟片刻,仿佛经过慎重考虑,缓缓对赵贞吉开口道:“孟静啊。”
赵贞吉立刻收敛心神,躬身应道:“学生在。”
“靖海伯乃国之干城,陛下素来倚重。如今骤然病倒,于公于私,我等都理应关切。”徐阶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示意味,“你与子恒同朝为官,素有往来,便代内阁,代表我等,前去靖海伯府探视一番吧。看看子恒病情究竟如何,是否需要太医院再加派得力人手,也好让陛下与我等安心。”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无可指摘。
赵贞吉心中雪亮,首辅此举,名为探病,实为探查!
徐阶自己也吃不准陈恪这病是真是假,更摸不透陈恪在此事上的真实态度和打算。
派他前去,就是要他亲眼看看虚实,掂量掂量这位圣眷正隆的靖海伯,在这场惊天波澜中,究竟会选择站在哪一边,或者说,选择如何“躺下”。
更有另一方面的考量,则是嘉靖的旨意,既然陈恪是嘉靖下旨送回府中静养。
那么陈恪的病是真是假,则能代表嘉靖的心意。
若陈恪真病了,那么一切都合乎情理。
倘若陈恪装病,又或者是陛下默许他装病?那就非常的耐人寻味了。
“阁老放心,同朝为官,理当如此。”赵贞吉面上不见丝毫异样,恭敬应下,“学生这便前往靖海伯府,定将阁老与诸位同僚的关切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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