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帝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幅勾勒出广阔世界的海图上。
陈恪敏锐地捕捉到了皇帝眼中那一闪而逝、却又迅速被理智与惯性压下的微光——那是对“露天银窖”本能的渴望,以及对“波涛之险”、“劳师靡饷”现实阻碍的深深忌惮。
书房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堆满文书的地面上,拉得忽长忽短,仿佛预示着这场对话的诡谲与不定。
陈恪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他必须抓住这转瞬即逝的缝隙,将那颗早已埋下的种子,撬开坚冰,让它见到一丝天光。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依旧带着病后的沙哑,却注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蛊惑般的沉静力量:“陛下圣虑深远,所言极是。跨海远征,劳师动众,确非上策,前元之鉴,不可不察。”
先肯定皇帝的顾虑,消除其本能的抵触。
随即,他话锋如流水般悄然一转:“然则,取银之道,并非仅有‘伐国’一途。倭国虽桀骜不驯,其国中诸侯林立,并非铁板一块。其国主暗弱,权臣、大名各自为政,于我大明,畏威而不怀德者固有之,然慕我中华物产丰饶、渴求贸易之利者,亦大有人在。”
嘉靖帝捻动的手指微微一顿,抬起眼,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与玩味:“哦?非仅武力?陈卿之意是……”
陈恪迎上皇帝的目光,清晰而缓慢地说道:“若陛下恩准,重启市舶,有限开海,允其官方往来,以我丝绸、瓷器、药材等物,易其白银、铜料、硫磺。彼求我之珍物,犹如饥渴,必趋之若鹜。如此,白银可如涓涓细流,持续不断汇入我朝,充实国库,而无需陛下兴师动众,耗费国帑,冒风波之险。此乃……以商代兵,坐收其利之上策。”
“开海……”嘉靖帝轻轻重复了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这两个字,陈恪过去数年曾以各种方式、在不同场合向他提过,皆被他以“祖制”、“海疆不靖”、“恐引倭患”等理由或明确或含蓄地挡了回去。
然而此刻,在此情此景之下,尤其是刚刚经历了海瑞那番“天下凋敝”、“民穷财尽”的血泪控诉之后,这两个字似乎带上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分量。
皇帝没有立刻反驳,而是沉默了片刻,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凝视着跳动的烛火,仿佛在权衡着某种极其复杂的利弊。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抛出了一个极其尖锐、直指核心困境的问题:“陈卿如此主张开海,朕姑且听之。然,海禁一开,口岸纷立,商船往来如织,纵有官方勘合,又如何能禁绝私贩?届时,海波能否真的靖平?现今东南倭患渐息,然其根源,卿应比朕更清楚——多少沿海豪强、势家、乃至卫所败类,与倭寇海盗本就是一丘之貉,靠的就是这走私违禁的暴利!若开了海,断了他们独享的财路,这些豺狼豺狼之辈,岂会甘心?他们煽风点火,勾连真倭,掀起更大风浪,又当如何?卿可曾想过?”
这番话,冰冷而现实,精准地剖析了“倭患”表象下那盘根错节的地方利益链条和官商勾结的黑幕。
这已近乎明示——倭患的本质,很大程度上是内部走私集团为维护暴利而演出的戏码!开海,触动的正是这些地头蛇的根本利益,他们必然反扑!
陈恪心中凛然,陛下果然洞若观火,对地方上的这些龌龊龌龊勾当了如指掌。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斩钉截铁地答道:“陛下明鉴万里,洞悉症结!臣以为,此等蠹虫,畏威而不怀德!若其胆敢因私利而煽乱,正可借此良机,以雷霆万钧之势,精炼水师,坚船利炮巡弋海疆,遇商船则护之,遇盗匪则剿之!凡有敢触犯海禁新规、勾结倭寇、袭扰商旅者,无论其是豪绅还是胥吏,一经查实,立斩不赦,抄没家产以充军资!唯有如此,方能震慑宵小,廓清海宇,为开海大业扫清障碍!”
“精炼水师?雷霆镇压?”嘉靖帝嗤笑一声,他指了指周围那堆积如山的请饷文书,“陈卿,朕且问你,钱从何来?国库空虚,九边军饷尚且左支右绌,各地灾荒待赈,朕修个万寿宫尚且……哼!打造一支足以靖海的水师,需巨舰几何?火炮几尊?水手兵员饷银几何?维护耗费又几何?这岂是上下嘴皮一碰,便能凭空变出来的?”
这才是最现实、最冰冷的拷问。一切的雄心壮志,在“没钱”这两个字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然而,陈恪似乎早已料到有此一问。
他猛地挺直了脊梁,尽管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暗夜中的火炬,声音铿锵,掷地有声:“陛下!若陛下信臣,委臣以东南海事之权,臣愿立军令状!不需朝廷调拨一两银饷,不用户部一两库银!臣自筹钱粮,自募工匠,自督造战船火炮,为陛下打造一支可用之水师!三年之内,必见雏形;五年之内,可保东南沿海主干航道畅通无阻!若不能成,臣愿提头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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