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姝抬头,只见大哥穆锦正从祖父杨太傅的书房方向走来。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细棉布直裰,身姿挺拔,面容清隽,显然是刚刚结束了一场学问上的请教。
“锦儿。”杨庆霄像是找到了救星,立刻从刚才的情绪中挣脱出来,脸上重新挂起那副轻松随意的笑容,“跟你祖父请教学问呢?可别太累着你祖父了!”
穆锦温和一笑,目光在父亲和妹妹脸上不着痕迹地扫过,随即落在穆明姝身上:“祖父精神尚好。明姝,可逛得累了?”
穆明姝压下心头的疑虑,也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浅笑:“不累,跟着爹爹听了好些趣事。”
她话锋一转,像是随口闲聊般问道:“大哥,方才爹爹带我去看了他少时住的院子,真有意思。大哥幼时在奉国公府,住的是哪处院子?可还记得?”
这个问题看似寻常,却带着试探。
穆锦脸上的笑容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
他摇了摇头:“那时年纪太小,记不清了。”
随后,自然而然地看向杨庆霄,将问题抛了回去,“爹,您还记得吗?儿子那时住在哪?”
杨庆霄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
他飞快地瞪了穆锦一眼,那眼神里带着点警告,又有点心虚。
随即,他打着哈哈道:“嗐!你这孩子,记性怎么还不如你妹妹?你那时候啊,哪有什么自己单独的院子?你才多大点?路都走不稳!一直跟着我和你娘,住在一个屋里!就那间东厢房!”
他指了指刚才带穆明姝看过的主屋旁边的厢房,“你娘不放心你一个人睡,怕你夜里踢被子着凉,也怕府里下人照顾不周到,非得把你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
穆锦立刻顺着父亲的话,脸上露出怀念:“原来如此。儿子不孝,让爹娘费心了。那时年幼懵懂,只记得有爹娘在身边,便觉得安心。”
父慈子孝,气氛融洽。
然而,穆明姝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疑窦丛生。
两三岁的孩子,记不清幼时住处很正常。
但父亲的反应,太过刻意了。尤其是最后那句“不放心下人照顾”、“非得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
这解释,放在寻常百姓家或许说得通。
可这里是奉国公府!
即使当年祖父还未封国公,杨家也已是累世簪缨的顶级门阀。
府里的规矩,用人的精细程度,远超寻常人家。
一个两三岁的嫡孙,身边怎么可能没有精心挑选的奶娘和丫鬟婆子日夜轮值伺候?
怎么可能没有专门布置的房间?还需要一直挤在父母的卧房里?这根本不符合高门大户的规矩,也完全没有必要!
父亲在掩饰什么?
母亲穆甜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也不至于不懂高门大户的规矩。
除非,有什么特殊的原因,让她必须时刻将穆锦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一个个问号如同沉重的石块,压在穆明姝的心头。
这个看似终于团聚的家,底下究竟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夕阳的余晖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杨庆霄似乎急于结束这个话题,连声催促:“好了好了,天都快黑了,跟你祖父道个别,咱们也该回府了!”
三人向书房里的杨太傅告辞。
杨太傅看着他们,目光在穆锦身上多停留了一瞬,最终只是淡淡颔首,嘱咐路上小心。
回杨府的马车上,气氛有些微妙。
杨庆霄闭目养神,穆锦安静地看着窗外流动的街景,穆明姝则垂眸盯着自己交叠放在膝上的双手,心绪如同车窗外渐渐浓郁的暮色,沉沉地翻涌着。
……
翌日。
天还灰蒙蒙的,东边只透出一点蟹壳青。
晨风带着未褪尽的寒气,刮过庭院里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轻响。
整个杨府还沉在睡梦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粗使婆子缩着脖子在廊下轻手轻脚地洒扫。
穆明姝像往常一样,穿了一身利落的窄袖胡服,头发紧紧束在脑后,迈步朝后院的练武场走去。
脚下厚厚的青石板冰凉,寒意透过薄薄的鞋底往上钻。
她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心里盘算着今日邓师父会教她哪路擒拿手,脚下步子不由得加快了些。
绕过一道月亮门,宽敞的练武场就在眼前。
场子中央立着几个练力气的石锁,角落的木架上挂着刀枪棍棒,地上还画着练步法的格子。
一切都和她昨日离开时一样,只除了……
场边那棵老槐树下,赫然立着一个穆明姝绝没想到会在这个时辰出现的身影——她的父亲,皇商杨庆霄。
杨庆霄今日没穿那些富丽堂皇的锦袍,只一身深青色的家常棉袍,负手站在晨光里。
他身形不算特别魁梧,甚至因为常年与账本打交道而显得有些清瘦,但此刻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莫名就有一股让人不敢喘大气的威势。
面朝着练武场的方向,显然是在等她。
穆明姝心头猛地一跳,脚步下意识地顿住了。
“爹?”她走近几步,声音带着微哑,还有一丝紧张,“您……您怎么在这儿?”她目光飞快地在空荡荡的练武场上扫了一圈,强自镇定地问,“邓师父呢?今日还没来吗?”
杨庆霄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色显得格外沉静,甚至有些严肃。
那双平日里总是透着精明的眼睛,此刻锐利得像鹰隼,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穆明姝,目光最终定格在她脸上。
“邓师父?”杨庆霄开口,打破了清晨的寂静,“今日不必来了。”
穆明姝心口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不必来了?为什么?”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杨庆霄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向前踱了两步,离女儿更近了些。
“明姝,”杨庆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敲在穆明姝紧绷的神经上,“你照过镜子没有?”
他微微抬手指了指她的脸,“看看你自己这张脸,看看你的唇色。”
穆明姝一怔,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脸颊。
触手冰凉。她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最近每每晨起梳妆,铜镜里映出的那张脸总是透着一种病态的苍白,嘴唇更是常常没什么颜色。
“再看看你这双手。”杨庆霄的目光又转向她因为长期握兵器拉弓弦而磨出薄茧的指尖,那指尖此刻也泛着不健康的青白,“习武强身?呵,”
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那笑声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痛心。
“你是在耗命!过度练武,强行压榨你那点本就不足的气血,换来的不是强健,是外强中干!是易疲,是神衰,是根基动摇!你当爹是瞎子,看不出来你走路脚步都发飘?看不出来你坐下不到一刻就靠着椅背喘气?”
一连串的质问,句句如刀。
穆明姝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不是因为羞愧,而是被父亲那双眼睛看得无所遁形。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嘴唇嗫嚅了几下,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父亲说的……都是真的。
她早就感到体力不支,每次练完武,手脚都像灌了铅,胸口闷得发慌,眼前阵阵发黑,全靠一股狠劲硬撑着。
杨庆霄看着她这副心虚又倔强的模样,沉沉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
“为什么?”他问,声音放低了些,“怕谁?广陵王凌昭弘?还是那个敢半夜翻你院墙的楚明钰?”
“爹!”穆明姝猛地抬头。
这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心上。
“别跟爹打马虎眼。”杨庆霄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你把自己逼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不就是因为怕?怕凌昭弘那煞星哪天不讲道理直接来抢人,怕楚明钰那混账再翻墙进来对你图谋不轨!你以为你多练两下花拳绣腿,真能挡住他们?笑话!”
杨庆霄的声音陡然拔高,“你爹我,从小打熬筋骨,练过正经的拳脚功夫,虽不敢说顶尖,等闲三五个壮汉也近不得身!可结果呢?”
他盯着女儿骤然缩紧的瞳孔,“对上凌昭弘,我连他三招都接不住!他那是在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本事!你一个半路出家的闺阁小姐,临时抱佛脚,把自己练成个痨病鬼的模样,就妄想着能在他手下有反抗之力?阿姝,你是在做梦!还是在找死?!”
这些话,像一盆盆冷水,兜头盖脸地浇在穆明姝头上,浇得她浑身冰冷。
她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倔强地咬着下唇,不肯让眼眶里打转的酸涩掉下来。
“怕,就躲着点!怕,就来找爹!”杨庆霄看着女儿强忍泪意的模样,语气终究还是缓了下来,带上了一丝属于父亲的无奈。
“爹说过多少次了?爹能护着你!你祖父杨太傅,还在朝堂上站着!他凌昭弘再是亲王,再是战功赫赫,想动我杨家的女儿,也得掂量掂量!他不敢明着撕破脸硬来!”
穆明姝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她没反驳,也没点头。
祖父的名头?父亲的承诺?在绝对的力量和肆无忌惮的野心面前,真的能成为坚不可摧的屏障吗?
她不信。她一点都不敢信。
杨庆霄是何等精明的人?女儿这点细微的情绪变化,他岂会看不出来?
心中一阵抽痛,随即又涌上一股难言的焦躁。
这孩子,死心眼!
“明姝,”他上前一步,“抬起头,看着爹。”
穆明姝身体一僵,缓缓抬起眼。
杨庆霄直视着她眼中那抹化不开的恐惧,斩钉截铁地说道:“你怕他们,爹知道。但你想过没有?跟凌昭弘这种人,拼什么?拼你爹我这把老骨头的拳头?还是拼你那点练得都快油尽灯枯的花架子?”
他摇摇头,语气里带着一种清醒,“蠢!那是拿鸡蛋碰石头,粉身碎骨的是我们自己!毫无胜算!”
这话说得太直白,也太残酷,穆明姝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把,疼得她呼吸一窒。
“那……那该怎么办?”她声音干涩,带着一丝茫然。
难道就只能像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怎么办?”杨庆霄眼中精光一闪,“拼拳头,我们不行。那就拼点别的!用我们杨家最擅长的,去打他最痛的七寸!”
穆明姝茫然地看着父亲,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
杨家最擅长的……是什么?
“他凌昭弘有什么?”杨庆霄自问自答,语速加快,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他有武功,有兵马,有军权,有陛下的倚重,有赫赫战功带来的威势!看起来无懈可击,是吧?”
穆明姝下意识地点点头。
这些,不正是凌昭弘令人恐惧的根源吗?
“可这些东西,”杨庆霄嘴角勾起一抹近乎嘲讽的弧度,“堆起来,靠的是什么?是金山银山堆出来的!是粮草辎重喂出来的!是数不清的金银流水般淌出去养着的!
他武功再高,能当饭吃?他兵马再强,能不吃不喝光着膀子上阵?他军权再盛,没有源源不断的钱粮支撑,那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顷刻间就能土崩瓦解,变成一堆散沙!”
杨庆霄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敲在穆明姝的心上。
“他凌昭弘的命门,不在他那身武功,不在他麾下多少兵马,而在他那个看似充盈实则处处需要填补的钱袋子上!在那些维系他庞大势力和野心的粮草、军械、布匹、药材……所有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资上!”
穆明姝的眼睛一点点睁大了,呼吸不自觉地屏住。
她好像抓住了一点什么!
“爹恰好,”杨庆霄看着女儿眼中骤然亮起的光芒,微微挺直了背脊,“有那么一点点能力。不敢说能掏空他的家底,但让他在某个最需要钱粮的关键时刻,突然捉襟见肘,周转不灵,甚至断粮断饷,焦头烂额一阵子,还是勉强能做到的。”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穆明姝:“这种本事,这种能掐住他凌昭弘脖子让他有力无处使的能耐,爹想教给你。至于学会了之后,怎么用,什么时候用,用几分力,全凭你自己的心意!”
穆明姝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